大學在人間
作者:南方周末記者 方可成 南方周末實習生李惠普發自湖北蘄春 2011-07-28 18:41:54
文章來源:http://www.infzm.com/content/61817
來自天南海北的年輕人,在湖北東南部的鄉下小鎮找到了自己心裏真正的“大學”。
晚上的課程開始前,青石中學突然停電了。
這天是2011年7月13日,學校已經放了暑假,只有即將升入初三的學生返校補課,但另一批來自天南海北的年輕人正活躍在校園裏,他們在這所位于湖北東南部的鄉鎮國中就讀一所“大學”。
這所名為“立人”的大學是中國教育史上罕有的存在,它沒有自己的校舍,只能借用國中的宿舍和教室,硬體設施落后;它沒有校長,沒有固定的管理團隊,資金基本依靠公開的小額募款;它的第一期只是15天的暑期學校,學員不到80位。但是,它有令許多正規大學都羨慕的師資,還有著高遠的理想:讓學生感受真正的大學教育,以自由、開放的模式探索民間高等教育的可能形式。
停電的那個夜晚,授課的導師是熊培云,講課內容是“我的學思歷程”。為了保證課程照常進行,義工和志愿者們買來了蠟燭,在課桌上、講臺邊點燃。燭光搖曳中上課的場景很快被學員拍照并發到微博,“最浪漫的一課”吸引了許多網友的轉發。
幾乎是在同一個時間段,另一條微博也廣為流傳:“中國的高房價,毀滅了年輕人的愛情,也毀滅了年輕人的想象力。他們本可以吟誦詩歌、結伴旅行、開讀書會。但現在,年輕人大學一畢業就成為中年人,像中年人那樣為了柴米油鹽精打細算。他們的生活,從一開始就是物質的、世故的,而不能體驗一段浪漫的人生,一種面向心靈的生活模式。”
這段話的作者秋風正是立人大學的導師之一。在這個夏天,近百名年輕人和秋風、熊培云等導師一起吟誦詩歌、開讀書會、仰望星空、排演戲劇,探索了另一種教育模式,也體驗了面向心靈的生活模式。
學校臨時停電, 志愿者們買來蠟燭,于是就有了立大最浪漫的一課。 (羅奇志/圖)
小鎮的闖入者
“讓理想主義更理想主義,讓腳踏實地更腳踏實地。”在報名表中,汕頭大學商學院學生蘇順德寫下了這樣的話。
從6月底開始,陸續抵達的年輕人打破了蘄春縣青石鎮的平靜。
青石是一個典型的中部地區小鎮,地處大別山南麓,一條蘄河蜿蜒而過。盡管山和水帶來了詩意,但和大部分中國鄉村一樣,小鎮正日益失去活力,大量中青年外出打工,孩子們則投身應試教育的系統,起早貪黑,冀望通過聯考改變命運。
隸屬于以應試教育聞名全國的黃岡市,青石的大部分居民對大學的真意并不了解。立人大學開學前,義工陳仲偉去學校附近的店裏影印招生簡章,女老板問他:招來一名學生,能拿幾百的回扣?
陳仲偉影印的招生簡章僅是很小一部分,更多的則通過網路發出。義工們并未做太多的推廣工作,但回響者眾多,80人的招生計畫,報名的人數超出了三四倍。
“讓理想主義更理想主義,讓腳踏實地更腳踏實地。”在報名表中,汕頭大學商學院學生蘇順德寫下了這樣的話。
這也代表了相當多報名者的心聲。高中畢業生和大學低年級學生是立人大學的兩個目標群體,前者往往對大學所知甚少,不知該如何度過即將到來的四年;后者則常常對自己的大學生活感到失望,在同學群體中顯得另類、孤獨。
最終入選的高中生來自全國各地,一位名叫萬永生的男孩騎腳踏車從河南趕來——在他們中學,“騎行中國”是學生自發組織的特色活動;而大學生們所學的專業五花八門,甚至有一名學員的專業是“武器系統與工程”,后來,他被同學們稱為“飛彈哥”。
突然的闖入者給小鎮帶來的沖擊不啻為一枚小小的炸彈。最直觀的現象是:青石中學附近幾家超市的臉盆、涼席等生活用品賣得特別好;學校食堂偶爾不開伙的日子,一百多人外出吃飯,周邊大多只有一口鍋的小飯店忙得不可開交;學校對面福利社的冰棍也一度賣斷了貨。
不少城市孩子是第一次到鄉鎮生活,他們從學校旁邊的商店買回奧利奧餅干,結果發現包裝上的名字其實是“粵利粵”……
立人大學學員畢業時要拍一組特殊的畢業照,在白板上寫下自己對大學的感悟。 (羅奇志/圖)
年輕的毒
劉瑜說,和許多同時代的人一樣,她也在年輕時中了很多“毒”,以為“農民起義就都是可歌可泣的,北洋軍閥就是民不聊生的……”
北京大學的張健和清華大學的劉瑜是前兩名抵達立人大學的導師,他們是美國哥倫比亞大學的校友。
張健開設的第一門課是“國家:起源與組織”。第二天,張健和劉瑜進行了一場對談,講述各自的學思歷程。定下這一主題是義工陳仲偉的主意,他在網上看過臺灣大學“我的學思歷程”系列講座,并將其移植到了立人大學,要求每位導師都做一次這樣的分享。
“我的學思歷程從一片空白,到隨波逐流,到頭重腳輕,走了很多彎路。”劉瑜說,和許多同時代的人一樣,她也在年輕時中了很多“毒”,以為“農民起義就都是可歌可泣的,北洋軍閥就是民不聊生的,西方議會都是互相攻訐,資產階級都披著溫情脈脈的面紗”。后來,她又隨大流讀薩特、尼采,因為“那時手捧一本布迪厄、福柯就等于現在手裏拿著一部iPhone4”。到最后她才發現問題意識的重要性,體驗到“小孩子在大自然中發現一種草叫什麼的欣喜”。
學生們早就為這位明星級的學者準備了許許多多的問題。有學生舉手說:感覺自己周圍的同學缺乏政治熱情,不知你們當時的大學氛圍如何?劉瑜答:生態更多樣化,怪人更多,但是,任何社會中懷有政治熱情的人都是少數,這并不是壞事,好的公民文化是參與型和冷漠型的結合。“問題是,你可以不關心政治,但不能‘被不關心政治’。”
幾輪問答下來,學生的提問逐漸發生了轉向,好幾個人都開始請教愛情問題:如何處理愛情和學業的關系?對愛情應該抱有怎樣的態度?
“每次和年輕人交流,愛情都是必然被問的問題,最后我們都成了知心大哥、大姐。”張健說。
“可惜連岳不在,”劉瑜笑言,“我大學4年就是愛情專業戶,從愛情中學到人性的很多東西,愛情是真正普世的。我的建議是,要勇敢,30歲以前盡量followyour heart(聽從內心),但不要讓別人為你的理想付出代價。”
最窮的浪漫
在這所中國最窮的大學,浪漫卻并不是奢侈品……
青石的天氣和學生們一樣熱情,位于頂樓的多媒體教室像是一只巨大的蒸籠,沒有空調,電扇呼呼吹出的都是熱風。劉瑜只能一邊講課,一邊擦汗。“再次領教了南方的夏天,熱得我呲牙咧嘴。”
在這個手機沒有3G信號的小鎮,物質的匱乏考驗著每一位導師、學生和志愿者。
導師來上課,全憑自愿,不但沒有講課費,還要自掏路費,輾轉換乘多種交通工具,住在鎮上唯一一家賓館,每晚房費80元,房間時常有蟑螂出沒。
比起學生和志愿者的住宿條件,賓館已經算是天堂了。青石中學的宿舍裏只有硬板床,有的窗戶沒有玻璃,房間裏悶熱不堪,學生們往往是凌晨一兩點鐘才能入睡,早上五點就醒了。“到這兒的第3天,被褥裏居然跑出一只蟲子,我當場就崩潰了。”志愿者陳永明說。
但艱苦的環境抑制不了學生們的好奇心和討論欲。“張健老師關于國家起源的課程講完后,我宿舍裏的討論太激烈了。”學生何囅煊說。
上了幾天課,悶熱的天氣絲毫不見好轉,義工們用微博求助。很快就有網友匯來了3000元,指定用于購買冷風機。
在網上,立人大學的關注者和支援者甚多,不僅有熱心人主動捐助冷風機,連校徽也是微博上的一名藝術家自告奮勇義務設計的。更重要的是,這些默默的關注者為立人大學提供了重要的經濟支援——立大僅向每位學員收取200元學費,并采用小額募款的模式籌得2萬多元。在結業后公布的財務明細上可以看到,大多數的捐款金額是一兩百元,最大的一筆有一萬元,最終的結余部分被用作學生的獎助學金。
在這所中國最窮的大學,浪漫卻并不是奢侈品。第一天的課程結束后,一些學生不經意地抬頭,看見滿天繁星,忍不住叫了出來。遠離城市的青石沒有光污染,星空也顯得格外明亮,甚至能看見淺淺的銀河。從此,三五成群地去蘄河邊看星星成了風靡一時的活動。
剛到青石,劉瑜就撿到了一只小狗,并把它帶到了學校。大家給小狗取名“子彈”,語出劉瑜的書《送你一顆子彈》。很快,這只名為子彈的小狗成了立人大學的明星,它會在上課時跑進教室,學生們輪流給它喂食、洗澡,帶它去縣裏看病,甚至還給它開通了微博賬號。
校園停電后,不僅晚上的課在燭光中進行,之后兩個白天的課也移師戶外,在蘄河邊的沙灘上。熊培云講胡適,希臘女作家芒果講柏拉圖和理想國,學生們圍坐一圈,引得路人駐足觀望。
一起去讀詩嗎?
校園裏經常可以見到她舉著機器拍攝影片,見人就問:“你餓嗎?”“你覺得自己自由嗎?”
盡管師資隊伍強大,但立人大學的與眾不同,更多表現在課外。開學時,李英強就明確提出:鼓勵學生自由成立社團,自主發起活動,他還專門向學校申請了三間教室作為活動場地。
當天傍晚,一張A4大小的廣告就貼在了一樓的墻上——“一起去讀詩嗎?時間:早6點半到7點半。地點:第一站‘悅來亭’(校園內的小亭子)。”
墻上的廣告越貼越多。幾名新聞專業的大學生打出“在這裏,讀懂新聞”的口號,組織了關于新聞學和記者工作的討論,邀請前來擔任導師的資深媒體人郭宇寬和南方周末記者參與。成天抱著一把吉他的長發文藝青年則發起了“搖滾樂在中國”的主題沙龍。還有學生將風靡全球的TED引入了立人大學,舉辦了一場有關獨立部落格的分享活動。
出生于1994年底的無錫高中生鄒天昱是學生中年齡最小的,她在報到前一天才下定決心買了火車票。但抵達青石后,她很快成為了活躍的角色,校園裏經常可以見到她舉著機器拍攝影片,見人就問:“你餓嗎?”“你覺得自己自由嗎?”——這位準備出國讀影視的小姑娘正模仿那部經典的紀錄片《北京的風很大》,拍攝自己的電影。
更具創意的是“真人圖書館”活動——將每一個參與者視為一本有故事的書,讀者可以在沒有壓力的情況下,與書進行充分的交談,了解他者的世界。
有的活動相當實用,比如“出國黨”,就是一批準備出國留學的同學湊在一起討論GRE、托福成績,以及申請國外高校的技巧。
當然,體育運動也是必不可少的內容——學生們因地制宜,在學校簡陋的沙地操場上組織起了“沙灘足球”比賽。
還有學生發起了魔方社團,但最后因為青石鎮買不到標準魔方,活動流產。
導師亦為課余活動做出了貢獻。張健開了讀書會,研討《想象的共同體》。而作為曾經的國際大專辯論賽冠軍,郭宇寬為學生們講授了“辯論與說理”,還組織了兩場辯論賽,辯題分別是:國家層面的計畫生育是否合理;色情行業是否應該合法化。
劉瑜則帶來了一部反映“文革”中青年人的紀錄片與大家分享。此后,觀影成為一項重要活動。學生們也在老師的支援下外出夜宵、喝酒、吟詩。有一個晚上,一群人在路邊的大排檔吟詩唱歌到凌晨,到最后,花樣迭出,廣州人安豬用粵語念《黃鶴樓》,謝泳先生的弟子林建剛唱頌了《將進酒》,連大排檔的老板都加入進來,吟詩一首,忘形到記不起究竟該收多少錢。
開放的大學
我們終于離開了漁網似的城市……
上百名年輕人的動靜很快就讓小鎮上的人們知曉了立人大學的存在,這所特別的學校還擁有了許多意想不到的關注者。西安歐亞學院派出了六位老師全程聽課學習。前來授課的楊汝清出蘄春火車站后,找了輛三輪車去汽車站,車夫問去哪,答青石,車夫說:“你是去立人大學吧?我挺關注你們的。”
但是對于學生們來說,短短15天的時間能真正改變多少東西?
“在半個月內學到很專業的知識是不可能的,立人大學暑期學校本身就希望成為一個激發性的項目,是開蓋子,拍一拍,有些人的榆木疙瘩可能就被打通了。”李英強說。
實際上,來到立大的學生大多具備良好的問題意識和求知欲望,這從他們的課外調研選題就可以看出來——有人選擇研究鄉村的小額信貸問題;有人將目光投向鎮上和村裏的空巢老人;有人研究鄉村美育問題,之后還準備籌建一個基金會,致力于支援鄉村藝術教育;有人干脆研究起了自己,測量立人大學學員的政治傾向。
最有意思的是幾位來自上海的高中生,他們抵達青石后在街邊的簡陋小店吃了幾頓飯,發現價格居然和上海一些環境不錯的餐廳相差無幾,甚至更貴。于是,他們決定研究:青石的餐飲究竟為什麼這麼貴?
在這群學生中,李英強所期待的激發和啟發或許并不是奢望。吉林中學生寇一妮是被在立人當義工的堂哥寇愛哲“強拉”來立大的,她一向不愛讀書,但從立人大學畢業的前一天,她在河灘上對堂哥說:“哥,以后每周給我推薦一本書唄。”當時,寇愛哲的眼淚差點飆出來。
在開學典禮上,李英強讀了一段詩:
我們終于離開了漁網似的城市,
那以窒息的、干燥的、空虛的格子
不斷地撈我們到絕望去的城市呵!
而今天,這片自由闊大的原野
這段詩出自穆旦的《原野上走路——三千裏步行之二》。寫詩時,他正和一群師生一起走在去昆明的路上。到昆明后,他們將組建后來成為中國高教史上載說一般存在的西南聯合大學。
事實上,不少人都會將立人大學和西南聯大作比較——立大的學生亦是離開了城市,一頭扎進了“自由闊大的原野”,在簡陋的校舍中追尋真理。
不過,李英強有著更大的野心,他希望將立人大學常態化,首先利用網際網路,以公開課等形式建設“網路大學”,等若干年之后條件具備,再逐步實體化,使之成為正規大學體制之外的一種補充,提供人文教育、通識教育,組建開放的新型知識共同體。
“我們將會辦一個新式的大學,以網際網路為依托,發揮技術的力量,聚集一流的學者,為那些有心向學而被現行教育體制排斥的青年創造接受真正大學教育的機會。”李英強說,“立人大學也將向那些上過名不副實的大學,未能嘗到大學真正味道的人們開放。“
--------------------------------------------------------------------------------------------------------------------------------
華麗的分割線
PS:原諒我用這麼狗血的人人體標題,只是希望能有更多的人可以了解立人大學。對于中國的大學,我們一直在抱怨,但未曾做出什麼實際行動去改變,而這裏有一群人,他們早已出發,在這裏,我看見了一些希望,一些光。